2021年8月22日 星期日

刺竹圍城

 



  黃阿源躺在床上,伴隨著即將成真的噩夢,輾轉難眠。


  簡陋搭起的木架床上,他在令人窒息的幽靜中細細回想:來到這塊佈滿礫石的土地不過也是三年前的事。逐年吃緊的局勢,讓官府裡的名為「大人」的豺狼群們更加放肆,帳面上查清大租的隱田,私下巧立名目的各類雜稅,早已搞得民不聊生。層層剝削下,茹苦如阿源的佃農們,眼巴巴望著整年辛勞被整晚捧去,早已無法生活──正是秋分之時,身為當地領袖的他,與村里幾個年青人們乘著小舟,到了那個村人談論過的「新天地」,為了一懸的生機而戰。


  這不過也是三年前的事。


  「細軟不用多帶,因為也嚨無路用。」阿丁是這樣說的。他們帶著,並寄予厚望的只有一尊分靈來的國姓爺像。用紅布仔細包護著,以免在深黑海流上小船的劇烈搖晃而受到損傷,他們誠摯地希望,在異地的生活可以受到祂的保護,猶如百年前開墾這塊島嶼一樣。


  沿著海岸航行數日,他們終於碰著了陸地。遠方直聳的山脈拔地而起,流出的大河,沖出了一片廣袤,而綠草旺盛的肥沃土地。數十人順流而上,來到了消息中已有其他同鄉民開墾的「刺竹圍」。那似乎是個令人期待的開始。


  那是個刺竹茂密的圓形村頭。幾經交涉,進入了這個猶如堡壘的地方。


  令他們驚訝的是,看似完整的房舍區,人丁卻如此稀少,只有應門的老者與家戶不過五家。而裏頭的村民們也各個了無生息,如同溪畔被炎日曬乾的枯樹。阿源忍不住問了詢問了應門老者。


  「係生番。」老人無生氣嘆了口氣,萬般無奈,卻只能濃縮成這無力的三個字。原來他一家抱持著希望來到的地方,卻是他斷絕親屬而又無法歸返的悲鄉。


  這些初出的少年哪裡在乎,氣血旺盛而又背水離鄉的他們,就像被逼急的野獸,那怕高山般的阻礙也無法阻止他們在此落腳?安置好房舍、神明,他們的生活也就這樣草草開始了。


  一年過去了,是一個每分每秒都被恐懼包圍的一年。


  最先襲來的不是人頭落下的恐怖,而是縹緲未明的瘴癘。第一個月即有過半人數倒下,而在人丁不足的狀況下,少數人出刺竹外耕作,即是個有去無回的致命差事。然群眾卻也像土壤裡挑不盡的石塊一樣,堅韌而無法剷除。


  就在第二年,眾人拖回阿丁已被砍去頭顱的屍首,再度的風雲變色。


  黃阿源與江丁是港口的患難之交。從小結拜,村里的大小事隨著他們的成長也就無所不管,從組織村內團練抵抗亂竄的流寇群,與大租的各項交涉,以致到遙遠千里的異鄉打拼,兩人可是惺惺相惜,然這一切的緣分卻也在阿源迴盪天際的哭喊中斷盡。


  「國姓爺,祈求你為民除番害……。」

  

  自此,他常跪在國姓爺威嚴的神像前念念有詞,不外乎要求國姓爺神威顯著,如百年前帶領大軍為民除番害一般,為自己的同伴復仇。


  他的個性變了,除了組織更完整的防禦圈外,甚至主動對外圍番社發動攻勢,引誘至城外後,再利用新砌城牆的高點放箭、擊石等方式殺害番人,這片曾經的夢想之地,霎時風聲鶴唳,冬季陰雨綿綿的天氣,彷彿也暗示著土地上的肅殺。


  ……。


  阿源簡陋搭起的木架床上,想到明日,不由得渾身顫抖。


  一年來與番人的連續交戰,刺竹圍內的狀況越來越不樂觀。無法出牆外耕作,糧食存貨已嚴重不足;而番人卻也聯絡更多外地的番社加入聯盟。昨日通譯帶回的消息,明日破曉,番人已備妥大量火箭準備一戰。


  也許,明天就要死了,連年打拼的成果也將化作廢墟。


  不知所以的,他突然爬起身來,木床發出慘烈的聲響。像是被某種力量招引的,他步出茅草屋房門,在漆黑夜裡獨自走向放置神明的小舍。


  「借問國姓爺,我係安怎樣才好……。」


  望著木雕的國姓爺像,他暗自嘆氣,如果真些年有神明在看,怎會看到自己的信徒如此下場?但也許是老鼠的掙扎,大聲呼吼,勝過認命而死。


  「要認同伊。」


  阿源用力地打了自己兩巴掌,他似乎聽到了甚麼,但他自己打死也不信。


  「要認同伊。」自己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名身形高大,身穿官服的男子,堅毅的眼神凝視著阿源,令他瞬間屏息。


  那個形象是如此熟悉。那個男子,應該就是國姓爺。


  「我的過去,也犯了很多錯事。我係外人,卻為己私殘殺本島番民。而不知番眾亦為先驅者也。先驅者眾,而何不重之?何以為己私而相殺殘?」


  「未來,無論何人來到此地,無論係鄭?係清?土地會認同,認同土地者,無論係番?係漢?係韃靼人?然大適所逼,爭鬥不休。吾盼一日,認同一致者,得安居於此。」


  阿源醒了,閃耀的陽光照進神明廳,他聽到城外震天的怒吼,但心中卻異常平靜。


  刺竹圍城在數小時後被攻破,遍地數年拋荒時剷到泥土的聲音,化作最後一支支箭與尖銳番刀劃過空氣,空氣中沒有人聲,也再沒有了恐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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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頭髮斑白的教授,帶著那團大學生走向廟宇中的大廳,那裏供奉的是鄭成功。


  「鄭成功不是個被過度虛名化的神明嗎?也許在某個族群認同上,啊,可能是平埔族,可能是荷蘭人之類的,他不是個殖民者嗎?」一個同學問到。


  「也許神明也會懺悔,也許吧?不然這個地方怎麼會成為各個族群的「生與死」的聚集地呢?有原住民、有漢人、有日本人、有外省人……,不過同學,我們今天是來看建築的,你這問題超越我理解範圍了,你要不要擲笅問神看看?」老教授莞爾一笑。


  「那裡放著的是無主骨骸的牌位,他們都是百年前交戰的漢原人民,以及日軍的遺骨。他們如今的合葬,看來也相安無事」


  眾人步出廟宇外,對角即是一棟教堂。歷史的幽默就放在這個空間裡。



  「這種吵吵鬧鬧的時候,我想台上那些人都該抓來這邊好好感應一下,甚麼是尊重、寬容與對土地的認同吧?」學生們不禁哄堂大笑。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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籤詩第七首



 蒼天造地無一事,


 眾人爭利成災禍,


 去春來秋再復春,


 煙塵落地談笑空。